编辑|张信宇

反光镜  为中国不雅观众制造国产烂剧

如果你是古装偶像剧爱好者,那你大概已经知道,腾讯视频一部原来蓄势待发的 S+ 级古装大剧《青簪行》,或许永久都无法播出了——由于腾讯不得不规避男一号吴亦凡带来的巨大商业风险。

“做我们这个行业,心里的不屈安感是很强的。
”北漂了十年的自由编剧川宁早已见怪不怪。

中国娱乐圈上一次引发全民舆论震荡还仅仅只是半年前。
如今郑爽已经偃旗息鼓,由于都美竹曝光出的不当性行为,吴亦凡接棒成为了新的靶子。

受性丑闻影响,7 月 19 日,韩束、央视云听App、立白、滋源、康师傅冰红茶等品牌迅速与吴亦凡解约。
同日,腾讯视频也宣告,向吴亦凡方进行了品牌代言人互助撤销奉告,已与吴亦凡方终止了统统品牌层面的干系互助。

要知道,S+ 级古装剧的本钱会在 3 亿元以上,而《青簪行》开拍于 2019 年,是女主杨紫与男主吴亦凡风头正盛的期间,本钱只会更高不会更低。
如果这部剧确因吴的丑闻而再未播出,不仅腾讯视频和其它出品方,还有很多人会因此受到不可估量的丢失。

“我打仗到的项目至少有百分之七八十会中途流产。
项目一黄,你前期所有的投入就只能换回一点微薄的根本报酬。
”近年来因各种缘故原由而被停拍、禁播、下架的影视作品不胜列举。
一个网剧项目的背后不但有流量小生小花,还有出钱和干事的人。
青簪弗成了,人生随之改写的又何止吴亦凡。

“所有编剧,100%都碰着过项目溘然中断的情形。
”川宁说。

但不雅观众很难与川宁共情。
不雅观众能看到的,只熟年复一年换皮谈恋爱的老套剧情、烫嘴的台词、不合逻辑的人设和一天 208 万人为的骇人传说。

流量小生小花就算演技再弗成,永久都会有粉丝心疼。
而川宁却得不到认同与理解,他们只是不雅观众眼中“制造国产烂剧的人”。

你看的网剧不是拍给你看的

写了两年的网剧终于上线,编剧邱杉开始休假了。

与川宁不一样的是,邱杉签了编剧公司,这让她每个月至少有一份最低标准的保底人为。
但相应的,她从每份事情中得到的回报也会低一些。
在职编剧的事情只有项目周期,没有假期,她与公司达成协议,每结束一个大项目,至少有一个月的安歇韶光。

6 月,有挺多人想把休假中的邱杉提前调回事情模式。
“满天下人都想找我复盘,我说该复盘的人不应该是我们。
还是等平台复完盘了我们再复吧。
”邱杉说。
“你那么焦急干啥?你能决定的东西太少了。

邱杉参与的这部作品是大投资、大 IP、大制作网剧项目,它显然被倾注厚望。

但直到大结局播完,它的豆瓣评分也不尽如人意。
而且,即便它的播放量高于同期竞品,但作为一部高本钱的大剧,日均播放量还是太低于预期了。
“当初大家都认为这部剧铁爆,结果第一天播放量一出来,所有人都傻了。
”邱杉说。

复盘看起来很有必要,但这已经不是邱杉最操心的事情了。
“剧扑了,谁的影响最大?我以为平台方是第一,制片人是第二。
谁花的钱最多,谁的影响最大。

虽然大家都对播放量有很高的预期,但这跟赢利是两码事。
“从一开始投入制作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本钱这么高,利润不一定收的回来。
”邱杉说。
“但我们还是得去做。
由于平台每年都得有几部这样的大戏,就像开商店,你得把货架塞得琳琅满目才行。

一样平常来说,网剧项目由 IP 方或编剧发起,准备好故事大纲以及 3-5 集的剧本,向平台方(如腾讯视频、爱奇艺、优酷)发起邀约。
平台方随后发起会议,集体审阅大纲,评价故事的影视化代价,业内称之为“上会”或“过会”。
平台方代表会进行投票表决,对项目进行评级。
S 级项目能得到的资金支持最多,A 级项目次之。

在接下来的买卖中,平台方会跟进剧本创作、选定出品方、推动剧组按时拍摄交工。
虽然低廉甜头剧、定制剧和版权剧在结算办法上有差异,但可以确定的是,终极 IP 方、编剧、导演、演员、编剧公司、出品公司全部会得到收入,而长视频平台是终极买单的一方。

这便是网剧的逻辑,它实质上是一门 To B 的买卖,片方的终极目的是让平台方爱优腾满意,这与 To C 赚票房的电影行业有实质的差异。

在这个逻辑中,影视公司也会更方向于去做古装剧,“利润更高”。
邱杉基本没见过现实主义题材项目评上 S 级,“就算有一两部 S 也是比较虚的 S,预算不会像古装剧那么高。
由于它的体量和场景有限,花不了那么多钱。

但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有人赚就有人赔。
2015-2020 年,爱奇艺净亏损分别为 25.75 亿元、30.74 亿元、37.37 亿元、90 亿元、103 亿元和 70 亿元,6 年累计亏损已经超过 350 亿元。
没有独立上市的优酷和腾讯视频并未公布最近一年的财务数字,但 2019 年腾讯视频运营亏损 30 亿,阿里大文娱(以优酷视频为核心)亏损 158 亿。

在这场 To B 的买卖中,爱奇艺、腾讯视频、优酷三家平台是绝对的甲方,它们对付买什么剧不买什么剧,以及剧本怎么写、演员和导演请谁有绝对的话语权。

云合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国产连续剧上新了 205 部,比 2020 年上半年只减少了 2 部,但累计有效播放量却同比下滑了 32%。
根据腾讯视频的数据,过去一年不雅观众变得更加挑剔,弃剧率上升了 25%,也变得更加不耐烦,选择 2 倍速的概率增加了 100%。
国产剧对不雅观众的吸引力在连续低落。

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平台方对不雅观众口味的判断涌现了偏差,原来非常吃喷鼻香的网剧类型对不雅观众的吸引力正在减弱。

这种趋势带来了两种改变,一是新一年的网剧类型被大调度,今年 6 月腾讯视频公布的新一年片单里,古偶剧、甜宠剧衰落,而现实主义题材、年代剧和主旋律剧集兴起;二是平台对热门 IP 的追捧更加狂热,不愿定性会让平台更有动力去开拓已经被验证了的热门 IP。
由于比较原创带来的扑街风险,IP 改编确实是一个听起来比较科学和安全的路线。

大 IP 是新的“财富密码”?

“对付一个制作公司来说,项目能不能在平台评上 S 级,一看 IP,二看演员。
”任子扬说。

任子扬已经写了五年剧本,他所在的圈子里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影视成本很热的时候,圈内有一家公司花 400 万买下了一本出发点大神的小说,然后拿着这个 IP 跟平台敲。
由于 IP 热门,又谈下了比较好的演员班子,平台乐意在这个项目上投入超一个亿的制作用度。
于是这家公司一下子估值飙升,创始人就由于这本小说实现了财富自由。

对热门 IP 的追捧早已有之,但今年,腾讯视频与爱奇艺在 IP 开拓上的步调明显加快。

以第一批搭上阅文、新丽、腾讯影业“三驾马车”计策的《赘婿》系列为例,接棒《庆余年》,剧集从开机到上线只用了八个月,播出期间带动原著小说阅读日活人数翻了 17 倍。

由于网文IP改编网剧的成功,去年,《庆余年》第二季已经开始启动,今年,《赘婿》第二季以及网络电影《赘婿之吉兴高照》也已经在预备之中了。

爱奇艺 CEO 龚宇在多个公开场合提到“一鱼多吃”的商业模式,以《洛阳》为例,环绕一个 IP 进行漫画、剧集、综艺、网络电影、动画、游戏、记录片、舞台剧等多个领域做细分开发,其实在思路上与腾讯视频并无实质差异。

对付平台来说,把 IP 的利用效率提起来,可以平摊巨额的版权采购用度。
IP 越成熟,影视化改编扑街的可能性常日就越小。
影视公司承担风险的能力越弱或盈利压力越大,就越有动力去开拓老 IP 而不是创造新 IP。

但另一位编剧杨哲对这股潮流不太热衷,只管他已经完成了很多出色的 IP 改编作品。
“IP 不是决定性成分。
我们见过太多大 IP 拍得一塌糊涂的了。

杨哲是中国最善于做悬疑题材的编剧之一,他参与的作品包括 7.1 分的《法医秦明》、7.0 分的《危险的她》、8.2 分的《龙岭迷窟》等。

适宜做 IP 改编的作品到底有多少,杨哲有些疑惑。
《龙岭迷窟》拍完后,许多冒险题材的项目找过来,但是他没有接。
“一个《鬼吹灯》加一个《盗墓条记》,这个盗墓探宝的类型实在就被占满了,很难再找到其他有代价的 IP。

而且,即便像《盗墓条记》这样的大 IP,影视剧作品的质量也差异巨大。
今年在腾讯视频开播的《盗墓条记之云顶天宫》豆瓣评分仅 2.5,再一次刷新了该系列作品的口碑下限,IP 本身的代价被持续透支。

但即便如此,《盗墓条记》仍旧是中国被开拓得最成功的当代小说 IP。
你很难再找到一个像它一样适宜无限次被开拓的作品了。

“鬼吹灯这类故事没有时期特色。
00 年你看鬼吹灯以为挺有趣,20 年看也挺有趣,大概 40 年看也会以为有趣。
它是可以超过韶光的。
”杨哲说。
“但很多情绪类型的电影会特殊强调韶光感,这类 IP 不会一贯有开拓代价。
当年以为挺甜蜜的恋爱,现在你再看会以为很蠢。
”杨哲说。

这是事实。
B 站影视区 UP 主吐槽得最频繁的便是古装和甜宠剧,个中大量作品由古代和当代言情小说改编而来,比如 4.2 分的《风起霓裳》4.5 分的《一欠妥心捡到爱》和 3.0 分的《你微笑时很美》。
高冷面瘫的总裁、故意无意的肢体打仗、欲说还休的暧昧氛围,在几年前的小说里受读者追捧,在如今会被批驳为情商低、没风姿乃至是侮辱女性和性骚扰。

“甜宠剧的惯用套路已经不敷以连续吸引不雅观众。
男女主吻得再甜不雅观众也不会买单了。
”腾讯在线视频副总裁韩志杰在发布今年片单时感叹。

平台都想把台子搭得高大宏伟,但适宜站在大舞台上唱戏的人可能没那么多,更不用说台下不雅观众的口味变革每每在倏忽之间。

“大概做 IP 改编,重心并不在 IP,而是要找一帮特殊牛的编剧们,在不改掉原著核心代价的条件下,重新创造一个故事。
”杨哲说。

被绑在战车上的编剧

杨哲的太太最近痴迷在知乎上读小说,并且愉快地把一些情节讲述给了他,出于编剧的警觉,杨哲把稳到了个中的逻辑漏洞。
两人谈论一番,太太才把稳到了不合理的地方,但第一遍读小说的时候,这些漏洞被读者用想象力补充了。

读笔墨时不会把稳到的逻辑 bug,影视化后便是万人吐槽的降智素材。
不雅观众的审美在更迭,而笔墨与影视之间的沟壑永存——这些都须要编剧一点一点去填平。
“好好做 IP 改编,实在比做原创更难。
”杨哲说。

杨哲的事情室正在写一个原创剧本,光大纲就已经写了一年,而大纲的报酬只占一个项目剧本开支的 10%。
好好写剧本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杨哲很清楚。
“只有我们为了空想在干这个事儿。
普通编剧还要为房租发愁,哪有韶光琢磨这些东西。

像杨哲这样既有自己成熟的事情室,又有成名作的编剧是极少数。
他在面对制片人时有更强的话语权,团队协作性更强,公司也有资金储备和抗风险能力。
但大多数编剧确实只是做自由职业的普通人罢了。

2018 年 10 月,川宁以“救火”的姿态被紧急招入一部 S+ 大剧的剧组。
当时间隔原定的开机日期已不敷一年,而甲方对剧本初稿很不满意,他们须要川宁重写剧本。

“签下条约之前我就非常清楚地知道,它不会是一个好项目。
但是我真的须要签下一个能播出、投资体量大、有有名度的剧。
”川宁说。
“不然两年内我可能就会从这个行业里消逝。

这部剧没有辜负川宁的赌钱,也没有超出她的预期。
这部剧基于网文热门小说 IP 改编,是 S+ 项目,得到了数亿投资,签下了流量明星出演,累计播放量超 50 亿。
但它的豆瓣评分不到 6 分,超过 65% 的人给出了三星及以下评价。

在 B 站搜索干系词条,能找到大量的吐槽视频。
一些 UP 主乃至会点出川宁的名字,嘲讽她写的剧情可笑、荒谬、不合逻辑。

像川宁这样的编剧有很多。
他们没有固定收入,有很强的失落业危急感,在不对作品抱任多么待的情形下签约,成为话语权很弱的乙方,遵照制片人的见地做无数次修正,交出一份自己都不满意的剧本,拿到收入,等待剧上线,然后被不雅观众年夜骂。

所有在本文中受访的编剧,在提到与制片人的沟通时,都将自己定位为“乙方”,而他们的“甲方”是出品方和平台方的制片人。

川宁这部剧的出品方是一家上市影视公司。
“公司有一整套很严密的系统,用于担保资金的安全和项目的安全,而不是担保项目的精彩。
如果广电的审查尺度能给到 100,那么他们会在 70 的地方就砍下一刀。
”川宁说。

这也是川宁在试稿阶段就判断终极作品不可能优质的缘故原由之一。
制片人的哀求包括但不限于:重新设计终极反派、给原来架空的故事安一个详细的朝代、让故事情节扣上详细的历史事宜、删掉大量辅线人物和剧情、男女主必须在剧开始的前 10 分钟有亲密打仗、大量编削打戏等等。

尤其令川宁印象深刻的是,在这个武侠剧项目中,由于导演与制片人都判断“没必要把精力放在这么多打戏上”,且项目的预算被中途缩减,以是制片人对演员的动作戏量哀求极为苛刻。
“我剧本中写一个角色‘健步如飞’,被公司的审核部门批改:不要飞!
要走!

川宁是一个有点空想主义的人,进入这一行是由于自认有一些文学天赋,同时又恰好能原谅自己不爱交际的性情。
虽然已经从业多年,但在面对甲方有伤作品本身的哀求时,她还是做不到躺平。

多次冲突之后她的感情终于崩溃,川宁在剧组里失落声痛哭。

川宁的遭遇不是个例。
由于态度的不同,制片与编剧的冲突险些是不可避免的。
在投资体量大、制作周期短且 To B 的网剧行业,双方的冲突每每会比电影行业要更激烈。
即便编剧判断制片人的哀求会危害作品本身,末了也一定因此乙方妥协为结果。

这也是电影编剧任子扬不愿意与长视频平台打交道的紧张缘故原由,这些年他已经不怎么写网剧,把重心放在了电影上。
“编剧朋友们谈天时说,如果我可以不跟平台打交道,写这部戏我乐意只拿一半的钱,由于剩下那一半都是精神丢失费啊。

任子扬为数不多的几次与网剧制作人打交道的过程不太愉快。
制片人哀求他“有网感”,哀求他“不分开年轻人”,在全体创作过程里,制作人团队的成员会“七嘴八舌地提见地”,而这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疗法终极会把剧本搞得一塌糊涂。

“一个最基本的东西,便是他们要担保安全。
虽然大家总喊着要去创新,但实际操作中我觉得他们还是在追求安全。
”任子扬说。

大家都在追求安全,那么若何才能安全?便是连续套用那个已经套用了一万遍,不会出什么好东西,但也绝对不会出大错的框架。

即便有《豪斯年夜夫》的版权在手,终极呈现给不雅观众的也很有可能是一个国产职场爱情剧。
事实上,目前平台环绕甜宠剧的“创新”,大多也只是给主角叠加了一个军人、翱翔员、年夜夫、运动员、电竞选手的身份而已,看起来是职场剧,但恋爱的内核并没有动摇,追求“安全”也仍旧是第一要务。

任子扬与平台发生了几次见地冲突之后,这类的活儿也逐渐地不会来找他了。
“你如果是一个有很多想法的编剧,平台给你的判断常常是,你不好掌握。
”任子扬说。

有的人离开了战车,有的人留了下来。

跟大多数编剧一样,邱杉也经历过与制片人的冲突,但随着理解深入,关系已经逐渐缓和。
“制片人的事情比我们还窒息,他们没有韶光去抱怨,由于每一分一秒都在烧钱。

剧组要费钱、布景要费钱、演员的档期是去世的,制片人必须去办理每件事情,以确保这个项目可以按时交工。
演员演不出来的时候,制片人没有韶光去深究任务,也不可能现找老师来给演员上课,最快的办法只能是改剧本,把戏删掉。

他们的事情不是担保作品的质量,而是确保它能顺利按时交工。

以是到底谁有话语权?谁也没有。
川宁感叹。
“所有人都在为系统打工。

系统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也不可能由于某个人振臂一呼就彻底旋转。
在一个更健全的体系取代它之前,年轻的编剧们还在赌上青春为不雅观众制造烂剧。
虽然为这部 S+ 大作写剧本的事情过程并不愉快,作品的口碑也不太好,但川宁不后悔接了这个活。

影视寒冬漫漫永夜,川宁明显觉得这两年圈子在连忙收窄。
倒计时的滴答声在她心底作响,提醒她被淘汰的风险一贯存在。
川宁身边已经有很多同行去当了瑜伽教练、做村落官、卖电子烟、拍短视频。
川宁知道如果没有签下这部剧,现在的她会更加狼狈。

“要做一个好口碑的作品真的很难,由于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作为一个编剧,最主要的是活下去。
你要担保自己一贯在牌桌上出牌,才能有胡的可能。
这便是我的事情信条。

注:文中邱杉、川宁、任子扬为化名